谭鑫培中国近代杰出的京剧演员,名金福,艺名“小叫天”,堂号英秀,湖北江夏(今武昌)人,创“谭派”唱腔,“同光十三绝之一”,梁启超谓“四海一人谭鑫培,声名廿纪轰如雷”,谭鑫培可以说是中国戏曲史上的第一个京剧大王??琢铌葑止人铮叛嗤?,山东曲阜人,孔子七十六代孙,孔令贻光绪三年(1877)袭封衍圣公,清代最后一位衍圣公。
图一 20世纪 谭鑫培《定军山》剧照
图二 孔令贻着官服像
曲阜市政协编:《孔府老照片》第8页,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19年。
一 信札内容
一代名伶和衍圣公看似没有交集,但孔子博物馆藏孔府档案中发现的一封谭鑫培写给孔令贻的信札,将两人联系了起来。
该信件信封遗失,只存一叶信纸(见图三),内容如下:
图三 谭鑫培致孔令贻信札 孔子博物馆藏
禀请:衍圣公钧座台安,久违金颜,仰念颇深。前鲁地兵燹,公邸谅必安泰。去岁蒙赐蟋蟀,实为出类拔萃之虫,他人所蓄蟋蟀与之斗,均不堪一试,屡斗皆然,至打将军之时竞得称雄。光阴一载,今又至争胜之秋,所购之虫恐难争胜,仍乞公爵再赐蟋蟀数条,以继去岁称雄之美号,则幸甚,幸甚,请速赐玉音,并贺节喜。谭鑫培拜。
信的主要内容即谭鑫培向衍圣公求赠蟋蟀,根据谭鑫培生活年代,可知信中衍圣公为孔子七十六代嫡孙孔令贻。从“去岁蒙赐蟋蟀”到“今……仍乞公爵再赐蟋蟀数条”,至少两次的“蟋蟀来往”可以看出孔谭二人之间是颇为熟稔的交往关系。
因信封尚未发现,信中也没有具体书写时间,但信中提到了“鲁地兵燹”,所谓兵燹,即因战乱而遭受焚烧破坏的灾祸。谭鑫培生于道光三十七年(1847),卒于民国六年(1917),而孔令贻生于同治十一年(1872),卒于民国八年(1919),两人交集的时间1872至1917年,山东地区发生的战乱有:1894年爆发甲午中日战争,威海卫陷落;1911年辛亥革命,山东烟台武装起义成功;1916年5月,山东地区为反抗袁世凯倒行逆施发动了讨袁护国战争并取得胜利,相继攻陷邹平、淄川、潍县、安丘、高密等地,逼近济南。结合以上战争发生的区域,甲午、辛亥革命仅发生在胶东一隅,能够称之为鲁地兵燹的,唯有1916年山东地区的讨袁护国战争最为合适,故推测该信写于1916年。
信中谭鑫培请赐蟋蟀以作争胜之秋“打将军”,并“贺节喜”。“打将军”是养蟋蟀行家常说词语,将军指的是参加打斗的蟋蟀,打将军是斗蟋蟀中最隆重的环节,就是最后决赛,选拔冠亚军?!肚寮温肌肪戆恕扒镄恕碧跤性疲骸鞍茁肚昂?,驯养蟋蟀,以为赌斗之乐,谓之秋兴,俗名斗赚绩。”信中的“争胜之秋”指的就是“秋兴”即白露前后斗蟋;结合信中“贺节喜”所贺节日应为中秋节,故该信的时间暂定于1916年农历八月中秋节之前。
二 孔令贻和谭鑫培的交往
衍圣公和一代名伶的交往颇具传奇色彩。两人年龄相差大,谭鑫培比孔令贻大25岁;另很重要的一点身份差异大:衍圣公是北宋以来统治者对孔子嫡裔长孙优待而赐以官爵,清朝历行尊孔和优礼圣裔的政策,衍圣公为世袭正一品。而从事戏剧的演员在中国传统社会中被称为“伶人”,从秦汉到明清,伶人的社会地位一直不高,属于“贱民”等级。此外,衍圣公世居曲阜府第,北京虽有府第,只作暂居之用;而谭鑫培幼年跟随父亲谭志道,辗转京津,十一岁入北京金奎班,经过重重历练,终成一派,在北京京剧舞台颇负盛名。
世居曲阜的衍圣公跟红遍京城的京剧大王两人之间虽然存在很大差异性,但某些互相吸引因素的存在,促成了他们的交往。
(一)交往契机之一:或相识于北京
时空上的接近,往往是交往的第一步??琢铌莺吞扶闻嗍笨站嗬肷系慕咏苡锌赡芊⑸诒本???琢铌荻啻谓┍菁?,应该是他们相识的契机。光绪十四年(1888),孔令贻及岁承袭世爵,获准入京“陛见”,在京期间多次蒙慈禧、光绪召见,蒙恩受赏,6月与吏部右侍郎孙毓汶之女定亲,慈禧为之赏假3个月,并准在京完婚。后光绪二十、二十五、三十二、三十三、三十四诸年孔令贻又多次进京,或为贺寿、或为受召见。
光绪二十年(1894)慈禧六十大寿,孔令贻于八月二十四日偕母亲彭氏、妻孙氏进京庆寿。后慈禧亲自召见,垂询备至、宠赐逾恒,其中既有“皇极殿赐戏”?!段掏樔占恰吩兀齑褥蚴?,光绪率领群臣从十月初九日起在宁寿宫听戏三日,孔府档案有“公爷听戏三天共赏银一百一十八两外赏端盘银二两”的记载,证实孔令贻参与了群臣听戏活动。而此时的谭鑫培作为京剧名角,于光绪十六年即已入宫承差,入昇平署,并博得慈禧欢心,被赐“单刀叫天儿”。慈禧六旬庆寿盛典,谭鑫培亦有演出,光绪二十年的花名档关于民间伶人记录就有“生谭金培年四十六食银二两公费一贯”,谭金培即谭鑫培[1]。另宋学琦编《谭鑫培系年小录》也记载:光绪二十年,谭鑫培在慈禧太后办“万寿”时进宫演戏,他演出《宋世杰》,扮演毛朋一角。[2]据以上资料,被赏听戏的孔令贻和在宫廷承职的谭鑫培已有接触的可能性,即使孔令贻没有在宫里看到谭鑫培的戏,很大程度上也会对受太后特赏又遍誉京城的谭鑫培有所耳闻,进而结交。
进入民国以后,衍圣公孔令贻继续享受清代的荣典,其母亲彭氏原配孙氏都是来自京城名门望族,继配陶氏父亲是大名知府,鉴于姻亲交往和维护京城人脉关系的需要,孔令贻往来曲阜北京的机会更多。这期间的谭鑫培,特别是庚子之后,技艺越发精湛,沈太侔在《宣南零梦录》中曾经提到谭鑫培庚子而后,名忽大噪,九城妇孺几无不知“小叫天”者。张伯驹曾回忆民国初期京大员喜庆称觞,必有堂会,且以邀谭出演为阔。[3]
红遍京城的京剧大王和常在京城停驻的衍圣公很可能相识于各种达官贵人的社交场合。
(二)交往契机之二:同受慈禧恩宠
作为衍圣公的孔令贻和作为伶人的谭鑫培在社会地位上虽然是不平等的,但他们同受慈禧恩宠,这也是另一种的身份相似。孔令贻自袭爵以来,进京陛见期间,多次受到慈禧接见并屡有恩赐,特别是慈禧六旬大寿时,孔令贻陪携母及妻进京祝寿,慈禧太后甚悦,着孔令贻加恩赏戴双眼花翎,除恩赏御笔大“寿”字、“松鹤图”、蟒袍裙褂等等,还特恩赏其母、妻坐二人肩舆,跟内监八人,住宁寿宫,“朝夕燕见,俨如家人”。而谭鑫培被选为内廷供奉后很受慈禧赏识,在升平署承值,食六品俸,后擢升四品。谭鑫培嫁女,慈禧还赏赐“铜脸盆”作为妆奁[4];另据清末宫廷女官裕容龄回忆,因着慈禧的格外恩宠,八旗贵胄及内府大臣对谭也另眼相待,谭的声望一天比一天高,还有了“谭贝勒”的外号[5]。
凭着慈禧的宠爱和自身高超技艺,谭在伶界的身份不断提升,同时也带来了社会地位的改变,谭逐渐跻身上流阶层,与衍圣公的身份差异也在缩小,这无疑有利于他们的交往。
(三)交往契机之三:戏曲
戏曲确切的说是京剧可能是孔谭二人交往的重要契机??琢铌菟涔笪黄肥老?,却也如一般王公大臣,痴迷戏曲。清代以来孔府有着浓厚的戏曲氛围,据鲁青、赵璧对孔府戏曲的研究,从清顺治十七年(1660)到民国九年(1920)的二百五十六年间,孔府养过三十三个戏班[6]??赘蛋讣窃?,从光绪十一年(1885)到二十七年,孔府先后豢养马家班、全胜班、高盛班等多个戏班,另外孔令贻还从北京、济南邀请不少名演员来孔府演戏。根据孔令贻光绪十八年的写的起居日记,在这一年里他在孔府东院、前楼、关帝庙、城隍庙看戏七十余场??琢铌莼谷ネ獾毓劭囱莩?,光绪三十三年,济南庆商茶园在五里沟建成,当时来演出的京剧名角有花脸刘永春、李长盛,须生孟小冬,孔令贻在现场看了演出??琢铌莸娜沼谜四恐杏小肮∩颓焐滩柙按蚬牡闹а蠖钡募窃豙7]。
孔令贻不仅爱看戏,同时也是一票超级票友,《孔府档案》(8141卷)“孔府戏箱衣物总账”中有“上用箱一个”应该是孔令贻专用戏箱,里面包括:官衣、男蟒、富贵衣、箭衣、各色褶子、彩裤、打衣、女夹袄、女外套等等各色行头。在曲阜时孔令贻就经常邀请城内的票友和戏班演员在西学“红萼轩”学戏、调嗓、清唱。他和在曲阜传授京剧的演员陈寿清、郭丙昌、张衡甫、陈盛清、李香亭等人关系十分亲密,孔令贻还曾带领他们去北京演出。鉴于孔令贻对戏曲的痴迷,当他和京剧名演员谭鑫培在北京相识后,后续的交往自然水到渠成。
(四)交往契机之四:蟋蟀
孔谭二人交往的另一契机则是蟋蟀。这封信札的主要内容即谭鑫培向孔令贻求赠蟋蟀。斗蟋自古以来就是一项经久不衰的休闲娱乐活动,有着独特的中华文化内涵。从唐天宝年间“以万金之资付之一啄”的长安富人到写《蟋蟀经》以“蟋蟀宰相”称名的南宋权臣贾似道,再到明朝“蛐蛐皇帝”朱瞻基,从帝王将相到文武百官,从宫廷到民间,爱好斗蟋的人数不胜数,至清代斗蟋之风有增无减,无论是宫廷权贵,还是普通八旗子弟都沉迷斗蟋这项活动。
刘菊婵《谭鑫培全集》载:“谭鑫培嗜好蟋蟀。届秋季。必出重价。购躯干雄壮之蟋蟀若干。所用罐子。非真正赵子玉者不用。常聚二三同好斗之为乐。顾虽喜之。而于蟋蟀经载诸玄妙。俱属在门外。惟凭左右为之选种别类。以耳为目。被欺被蒙曾不觉也。每年由此道耗费金钱。为数虽巨。每亦所不惜也?!薄缎砑Т呤昙怕肌芳窃靥扶闻喽敷笆薄岸吭舱?,全神贯注,脸上有戏,仿佛扎靠登场的神气。”结合谭鑫培去信索取蟋蟀,可见谭鑫培对斗蟋的痴迷。
斗蟋关键在于选虫。选虫最重要的是要善斗争雄,历史上山东泰山山麓的周边地区长期是蟋蟀著名产地,谭鑫培向居于曲阜的孔令贻索要蟋蟀,正是基于这个原因。山东地区特色的气候条件(春秋季温度适宜较短,夏热冬冷时间较长)和地理环境(中部丘陵地带,与平原交错)育就了虫质强悍的蟋蟀品种,山东成为蟋蟀良品的重要产地,形成了一条自北往南的带状的虫源区域,包含宁阳、宁津、乐陵、曲阜、邹城、济宁等十六个地区[8]。特别是宁阳、曲阜、兖州地区,多钙质褐土,土质肥沃,酸碱适度,养料丰富,气候和湿度适宜,是繁衍斗蟋名品的胜地,这里的虫体体格壮硕、争雄好斗,成为出产蟋蟀的知名产地。
关于山东蟋蟀较早的记载,见李白《酬张卿夜宿南陵见赠》一诗:“月出鲁城东,明如天上雪。鲁女惊莎鸡,鸣机应秋节?!笔小吧Α敝傅木褪求?,这时的鲁城即曲阜、兖州;清《滋阳县志》等地志记载,滋阳县(今山东兖州)的蟋蟀从宋代起就已作为贡品进送皇室;为人们所熟知的《聊斋志异》“促织”篇,一定程度上也反映出山东斗蟋活动的兴盛。但山东蟋蟀真正被关注应该是从晚清开始。清代拙园老人《虫鱼雅集》提到“山东虫推济南、肥城等处地产佳,颇有大分量者?!苯硕麂叱妓抖敷姹省罚橹屑怯写忧骞庑鞫荒甑矫窆拍甑乃氖昙?,他个人所豢养的京城斗场上的“功虫”,计有26只,其中宁阳8只,乐陵、济南各占2只,还有未明具体产地的山东虫3只,合计山东共17只,可见这个时期山东虫已经在京城斗场已经占有一席之地。
谭鑫培热衷斗蟋一方面怡情悦兴,另一方面是为拓展社交关系的“连络计”,崇彝《道咸以来朝野杂记》中记载:“伶人谭鑫培,每秋来必蓄(蛐蛐)多种,以与诸士大夫为戏,且为连络计也。”过着养尊处优吃喝玩乐生活的孔令贻,他是否喜好斗蟋虽没有明确记载,但孔令贻跟蟋蟀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曲阜处于宁阳、兖州间,同样盛产战斗力强的蟋蟀,而沉迷斗蟋的王公大臣八旗贵胄多不胜数,蟋蟀对于孔令贻来说是拓展京城社交关系的重要工具。据王世襄《秋虫六忆》记载宣武门外西草场内山西街陶家是养蛐蛐的大家,陶家三兄弟陶七、陶八、陶九都以养蛐蛐闻名,尤其是七爷陶仲良,相虫、养虫有独到之处,此陶家正是孔令贻的亲家。光绪三十一年陶家五小姐嫁到曲阜做了孔令贻的续弦。从而山东虫特别是曲阜、兖州、宁阳等地的蟋蟀进入北京陶家进入北京斗场都有了很大可能性。等到1912年津浦铁路全线通车,山东境内站点31个,途径德州、济南、泰安、兖州,基本贯穿山东虫源带。凭借火车带来的便利,山东虫得以大批量进入京城,山东虫也进一步受到京城玩家的普遍推崇??琢铌莺吞扶闻嘞嗍队谔占一蛘吣掣龆敷殖∫彩怯泻艽罂赡艿?。
孔府档案中另有北京谭金福致孔砚亭信函,署名北京大外廊营谭宅,谭宅即是谭鑫培住宅,谭鑫培名金福,砚亭即衍圣公孔令贻,内容是谭金福请其为友人徐树铭向张大帅举荐当差。信中所提张大帅即张勋,孔令贻和辫帅张勋交情非同一般,曾带戏班去徐州为张勋夫人祝寿。此信更表明孔谭两人交往关系之深。
三 总结
从这叶信纸,我们发现了孔令贻和谭鑫培的交往事实,并从戏曲和蟋蟀两个方面作为交往契机推测二人交往可能性。从信札中可以得出谭鑫培京剧之外生活也很有情趣,孔令贻与戏剧演员有着很好的关系。另外信札中谭提到获赠鲁虫在打将军时“竞得称雄”,无疑为清末民初山东虫在北京斗场独占鳌头增添有力证据??鬃硬┪锕莨莶乜赘蛋富乖谡?,我们相信会有更多的档案信息被发现,也许还能看到孔令贻和谭鑫培对京剧的探讨。
参考文献:
[1] 刘菊婵《谭鑫培全集》记载:“鑫培在内廷承值,艺名叫天,正名金福,慈禧向不知其鑫培之名。某日进呈戏目。误书鑫培。后见之。问为谁。某太监以谭对。后云?!敢桓鼋鹱志蛧N啦。何必三个呢。」自是谭在内廷,即字金培。
[2]宋学琦: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编,《戏曲研究第十五辑》,文化艺术出版社,1985年,第235页。
[3] 张伯驹著、楼朋竹校订:《春游琐谈下》,南开大学出版社,2018年,第337页。
[4] 丁汝芹:《清代内廷演戏史话》,紫禁城出版社,1999 年,第 246 页。
[5] 梁燕编?。骸镀肴缟铰劬┚缫帐酢罚虾N囊粘霭嫔?,2014年,第220页。
[6] 鲁青、赵璧:《孔府的戏曲活动》,《戏曲研究第二十辑》,文化艺术出版社,1989年11月,第262页。
[7] 山东省文化厅《文化艺术志》编辑办公室:《山东省文化艺术志资料汇编第1辑》,1984年6月,第144页。
[8] 秦维宪著:《中华斗蟋潮》,上海书店出版社,2015年,第172页。
作者:张岩岩 于艳龙
原文刊登于《文物天地》2023年8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