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和韶乐是明清两代国家祭祀朝会宴享所用雅乐,祭孔作为国家层面的祭祀活动,中和韶乐不可或缺。有清一代,朝廷两度颁赐阙里孔庙中和乐器,一次为康熙五十八年(1719),一次为乾隆三十年(1765),孔子博物馆所藏康熙编钟、乾隆镈钟即为当时钦颁乐器,孔府档案与曲阜县志等文献对御赐乐器均有记载。围绕乐器的制作与颁赐,皇帝本人、地方抚臣、衍圣公出于不同政治目的展开互动,乾隆皇帝更是将自己的个人意志强行融入到中和乐器之中。
一 档案所见乐器颁赐过程
孔子博物馆所藏中和乐器主要来自康熙、乾隆颁赐,其中以康熙五十二年制编钟编磬、乾隆二十六年制镈钟特磬等最为重要,此外尚有琴瑟笛篪埙箫等清代民国乐器若干,其中清代部分皆为御赐。
图一 清康熙五十二年制铜鎏金编钟之黄钟
孔子博物馆藏
孔府档案对于康熙朝颁赐中和乐器有详细记录??滴跷迨四辏?719)四月三十日,时任山东巡抚李树德咨文衍圣公孔毓圻,告知朝廷颁赐中和乐器事宜,其中包括一套接近完整的中和乐器组合:起柷一个、座子一个,刷敔一个、座子一个、钟十六口、磬十六口、琴六个、瑟四张、笙六个、箫六枝、横笛六枝、篪四个、埙二个、排箫二架[1]。这些乐器由北京起运时间大约就在此时,一个月后的五月二十九日,山东巡抚李树德上奏康熙,称御赐乐器已于二十二日由礼部员外郎舒瞻、笔帖式明亮赍送到达济南府,暂存于山东巡抚衙门大堂,不久将由兖州知府金一凤协同护送至阙里。
在奏折中,李树德称颂钦颁乐器“灿然光华、尽美尽善”,为了迎接乐器的到来,省城文武官员士绅都前往郊外迎接,并在山东巡抚大堂共同瞻仰乐器风采[2]。为提醒衍圣公赐乐之事不可小觑,李树德除正式行公文通知外,还以私人身份写信告知孔毓圻,乐器抵达曲阜进城之前,务必率族人郊外迎接[3]。
图二 清康熙五十八年 孔府档案五〇八七卷
孔子博物馆藏
考虑到这是清代第一次颁赐阙里乐器,恭迎乐器用何礼节并无前例可供参照。新颁乐器作为康熙晚年礼乐改革的重要部分,又被康熙本人所看重,李树德与衍圣公在对待乐器所用礼节上都显得较为谨慎。
此后不久,御赐中和乐器于六月初七日运抵曲阜,衍圣公孔毓圻果然率领族人绅耆郊外跪迎,阙里孔庙也于次日祭告孔子,并在孔庙以御赐乐器演奏新乐。七月十六日,衍圣公孔毓圻正式向康熙皇帝上折,恭谢朝廷尊儒重道颁赐乐器[4]。
对于山东巡抚李树德而言,在只曾目睹乐器、尚未听闻演奏的情形下,就率领阖省上下对中和乐器大加赞赏,自然有讨好谄媚康熙之嫌。而对于孔府而言,大张声势迎接乐器,并通过文书方志记载郑重其事,则是有一定的政治考虑的。
朝廷颁赐阙里乐器始于北宋徽宗,此后金、元、明三朝皇帝先后效仿宋代赐阙里乐器,曲阜县志等文献对历代赐乐均有记载:“(北宋政和六年)夏五月赐孔子庙正声乐器一副”[5]、“(金明昌六年)赐衍圣公三献法服及登歌乐一部”[6]、“(元至大三年)冬十月运登歌乐器于阙里孔子庙”[7]、“(明洪武六年)颁乐器祭服于阙里”[8]。
孔府将历代颁赐乐器事刊印付梓,除了起到昭示世人、传诸子孙的作用外,更在于通过文字书籍的传播与流布,告知世人历代朝廷皆赐乐阙里,赐乐俨然成为代代相沿的成例,无论何朝何代,统治者都需要对这一传统加以重视,以至于到中华民国时期[9]孔府仍在请求民国政府将清宫旧藏乐器赐予阙里孔庙。鉴于档案显示乾隆颁镈钟特磬前,衍圣公孔昭焕就曾奏请颁赐乐器[10],康熙朝颁赐中和乐器应当也是应衍圣公所请的回应。
对于清朝掌权者而言,前朝的宋金元明皆赐乐阙里,后继者颁赐阙里乐器既是对这一历史传统的守护与延续,也是彰显正统地位可资利用的政治工具。宋金元明皆以正统自居,在四朝相继颁乐的历史沿革下,颁赐阙里乐器已经事实上成为百年不易之典。满清起于黑山白水之地,由关外入主中原,如何解释其合法性,是清代皇帝必须直面的问题??悸堑交实矍滓桡诶?,往往会参观孔庙历代祭器乐器,这意味着可能早在康熙二十三年皇帝亲诣阙里时,已经获知了历代颁乐于阙里的成例,然而正式颁赐乐器则要等到康熙晚年时机成熟后。
二 康熙朝制作中和乐器的时代背景
康熙、乾隆在礼乐制度方面的改革建设,包含着自证合法性、正统性的目的。而康熙朝晚期铜料来源日益丰富,清初铜荒得到缓解,则是康乾时期大规模铸造铜质乐器的经济前提。
与明朝国家祭祀用瓷器较多不同,清朝祭祀大量使用铜器,考虑到宫禁之中与各处坛庙对铜祭器的需求,以及新铸编钟、镈钟等乐器所需,加之地方祭祀铸造用铜,礼乐制度改革对铜料的需求是巨大的。清代初期对明代编钟或融铸或修理[11],节约铜料当是应有之义。
整个清朝前期,铜荒都很严重,政府屡出禁令,限制民间私铸铜器。有清一代,铜料来源主要靠滇铜、日铜。滇铜产自云南,清代前期产量有限,且因三藩隔绝,输入内地不畅。为此顺治三年(1646),朝廷敕令鼓励进口日本铜料:“凡商贾有挟重资愿航海市铜者,官给符为信,听其出洋,往市于东南、日本诸夷。舟回,司关者按时值收之,供官用。[12]”
然而当时东南沿海尚未平定,顺治十二年(1655)朝廷又严令“无许片帆入?!?。日铜大量进入中国,要等到康熙二十二年(1683)??藟u降清之后。康熙有志于改造礼乐制度,恰是在三藩削平、??藟u降清之后。正是在这一年,清圣祖废止海禁:“各省先定海禁处分之例,应尽行停止”[13],得益于此日铜开始大量输入。
康熙有志于改革礼乐,正是在此事之后不久??滴醵辏?684),康熙东巡谒阙里,告慰先师明郑归降、江山一统。东巡之前,康熙先期命太常寺司乐官前往肄习,尽管有朝廷乐官督导,但鉴于当时“有司肄习日久,乐句律度,凌厉失所,伶伦应官,比于制氏,但纪铿锵鼓舞而已[14]”的状况,阙里礼乐演奏恐也难以纯熟。
康熙二十九年(1690),喀尔喀新附,会阅礼演奏铙歌大乐,康熙帝深感:“礼乐崩隤,始有志制作之事[15]”,史籍并未记载礼乐奏响时发生何事,以至于皇帝本人开始谋划改革乐制。但是从清史稿行文顺序来看,东巡阙里、喀尔喀新附等重大政治活动中,礼乐演奏显然无法令康熙满意,因此才有了此后国家乐制的改革。
铜荒真正得到缓解,要等到康熙晚年,大规模编钟铸造也始于此时。明郑归降、海禁废止后,进口日铜规模剧增??滴醵辏?684)后每年日铜进口约三百至四百万斤,后又激增至七百万斤,至康熙五十四年(1715)日本限制铜料出口前达到顶峰[16]。日铜输入的同时,滇铜产量也迅速提升,清史稿称:“滇铜自康熙四十四年官为经理,嗣由官给工本。雍正初,岁出铜八九十万,不数年,且二三百万......乾隆初,岁发铜本银百万两,四五年间,岁出六七百万或八九百万,最多乃至千二三百万。[17]”康熙晚期日铜、滇铜日渐丰富,铜荒大为缓解,康熙晚年大规模铸造编钟,应是考虑到铸造成本的降低。
由前述可知,康熙很早即感礼乐崩隤,有志于改革乐制,却因受制于铜料紧缺,不得不在晚年才大规模启动编钟铸造。与康熙侧重于制度建设与现实考虑不同,乾隆时期乐钟铸造与乐制改革,更多地将皇帝个人意志强行融入。
三 江西古钟出土与乾隆朝铸造镈钟的关系
乾隆对中和乐器的改革,主要集中在镈钟特磬的增设。乾隆二十四年下半年,清廷平定准部回部战争胜利在望,次年则是乾隆五十万寿,寿诞的筹备与庆祝战争胜利都已提上日程,参加庆典的外番使团甚至已经提前上路[18]。
图三 清乾隆二十六年制铜鎏金镈钟第四夹钟
孔子博物馆藏
恰在此时,乾隆接到江西巡抚阿思哈奏折,称江西临江府发现古钟十一口,这一事件成为中和韶乐镈钟增设的契机。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的档案,记录了阿思哈进献古钟的前因后果:
(江西巡抚阿思哈恭进古钟)奏:十月十四日,奴才阿思哈谨奏为奏明恭进事,据临江府知府周据禀称,该府北乡地方有民人符姓家牧童放牛乡野,偶将石块掷牛嬉戏,石块落地,铿然有声,即同家人赴地剖视,获有古钟大小十一口,送省验看,奴才细阅,各种古色斑斓,似非近代之物。钟面篆文,奴才不能籀识,或系朝庙乐器,民间不便收藏,除将获钟人量为给赏外,理合具折奏明,所有古钟十一口,随折恭进,仰讫皇上睿鉴谨奏。乾隆二十四年十月十四日。奉朱批:知道了,钦此。九月初四日。[19]
由档案可知,江西巡抚阿思哈上奏折时间为乾隆二十四年九月初四日,考虑到事发地新喻距省会南昌府的距离,加上巡抚阿思哈处置对应所需时间,古钟出土当在八月中上旬之间。而这一时段恰好囊括了八月十三乾隆万寿。在此之前的七月份,平定准部回部战争也刚刚取得重要胜利,阿思哈署理江西前曾“以(甘肃)布政使衔往准噶尔军前经理粮运[20]”,对前线军情进展颇为熟知,江西古钟出土恰逢战争胜利,事件巧合之处值得深思??悸堑角”救斯哂谛廊唤邮芟槿鸬奶萚21],事件背后是否有人为编造成分令人生疑。
图四 清乾隆二十六年铜鎏金镈钟第十南吕
孔子博物馆藏
江西古钟十一口除其中一件外,其余皆有铭文,见录于《西清续鉴甲编》,杨树达释铭文为:“隹正月初吉丁亥,工吴王皮難之子者减……”[22]。铭文中“工吴”即“攻吴”、“勾吴”,是春秋时吴语对于吴国国名的不同写法,“者减”为吴王“皮難”之子,者减钟被视为春秋吴国乐器的代表。
春秋战国的吴国乐钟,考古出土中时有发现,通过梳理可知的出土地有:江苏丹徒北山顶春秋墓、江苏高淳县固城遗址内城、江苏六合程桥一、二号春秋晚期墓、安徽寿县蔡侯申墓、河南固始侯古堆战国墓。从出土范围看,集中于吴国核心地区的苏南皖北一带,固始县虽行政区划属于河南,但地域上仍接近皖北。而江西新余偏离吴国核心地带,历经多年考古从未有高等级吴国遗址发现,成套编钟这样的国之重器更是再未出土。者减钟十一件最重者有“三千八百四十两”[23],又刻有重要铭文,显示拥有者身份高贵非凡,应为吴国卿大夫或者王室成员。吴国高级贵族所属之物,清代出土于楚头吴尾的江西新余,但在后来的考古发现中却再无踪迹可寻,这种情形令人费解。
即便对于古钟出土地,不同文献也说法不一?!陡咦谑德肌烦圃谛掠鳎段髑逍妆唷返燃窃匚俳?,当代学人则皆以为在清江县[24],出土地点不一致固然有以讹传讹的原因在,但也说明可能当初事件叙述即有不同版本。
祥瑞古钟出土,皇帝籍此仿铸镈钟,这一事件除时间人物地点外,故事情节都与北宋徽宗铸造大晟钟的历史极为相似。然而对于乾隆而言,在自己八月十三生日前后,江西出土古钟祥瑞,又时值西师凯旋,且次年又逢本人五十万寿,其象征意义非同一般。江西古钟运抵朝堂后,乾隆一反常态展示出不同以往的音律解释能力,“上为正注疏之异,辨编悬之制度,训示廷臣,定为镈钟”[25],不但识别出十一口古钟为周镈钟,还主张古钟本可与十二律吕相对应,只因大吕镈钟遗失,才使得十二律吕不全,为此铸炉处在乾隆二十六年还补铸大吕。这与乾隆早年因谙于律吕,亲自求教乐部大臣张照的形象迥然相异[26]。在乾隆的力推下,古钟出土两年之后,中和韶乐镈钟终于铸造成功,这一年神奇的祥瑞再次应验而生,“日月合璧、五星连珠”[27],较之古钟出土更添一份神异色彩。
四 结论
清代大规模制作中和乐器,始于清初平定三藩、统一台湾后铜荒缓解,康熙通过颁赐阙里孔庙中和乐器,来树立政权的正统性、合法性,孔府则视朝廷赐乐为不易之典,借此加强巩固孔府的地位。乾隆五十岁万寿前后,恰逢平定回部战争胜利,地方抚臣为取悦皇帝进献古钟,君臣共同人为建构了乾隆治礼作乐的圣人形象。
参考文献:
[1] 孔子博物馆藏:《孔府档案》5087卷第0001件。
[2] 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康熙朝汉文硃批奏折汇编》,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编档案出版社,1984年,504页。
[3] 同[1]第0003件。
[4] 同[1]第0012件。
[5] (清)潘相:《曲阜县志(乾隆甲午新修圣化堂藏板)》,卷二十五。
[6] 同[5],卷二十六。
[7] 同[5],卷二十七。
[8] 同[5],卷二十八。
[9] 孔子博物馆藏:《孔府档案》散档S03162,中华民国孔繁裕致陶氏信函。
[10]《奏请颁发乐器事》,档案号03-1192-004,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
[11] 孙召华:《清宫编钟制作考》,故宫博物院院刊2020年第4期。
[12] 张寿镛编:《清朝掌故汇编》,广陵书社,2011,第514页。
[13] 清高宗敕撰:《清朝文献通考》,1936,第5155页。
[14] 赵尔巽等:《清史稿》,中华书局,1977,第2737页。
[15] 同[10]第2738页。
[16] 陈政禹:《清初的“铜荒”与日铜的进口》,《书屋》,2020年第7期。
[17] 同[10]第3031页。
[18] 吴映玟:《乾隆万寿庆典期间国事活动与私人交游中的朝鲜人形象制造》,《故宫博物院院刊》,2018年第4期。
[19]《阿思哈奏报呈进古钟事》,档案号03-0343-027,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
[20] 同[10]第2050页。
[21] 胡德生:《清代的祥瑞》,《紫禁城》,2008年第9期。
[22] 杨树达著:《者减钟跋》,《微积居金文说》,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203页
[23] (清)王杰等奉敕编:《西清续鉴甲编》,清宣统二年上海涵芬楼影印宁寿宫写本,第667页。
[24] 徐良高:《吴文化考古主要成果及其评议》,《三代考古》,2011年12月。
[25] 同[8]第3642页。
[26] 赵尔巽等:《清史稿》,中华书局,1977,第2749页。
[27](清)吴振棫撰:《养吉斋丛录》,北京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292页。